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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曉風

一個廚子

　�、傥以诓蛷d看書，那一年我大三。

　　②餐廳四周是樹，樹外是曲折的杜鵑雜生的山徑，山徑之上交錯著縱橫的夜星。餐廳的一頭是間空屋，堆著幾張乒乓球桌，另一頭是廚房，那里住著一個新來的廚子。

　　③我收拾東西時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少了一本《古文觀止》。我不好意思大叫，只好一個一個地去問，到最后有一個女孩不太確定地說：“我看到廚子捧著一本書，在乒乓球桌那里，不知道是不是你的�！蔽疑�著氣去找廚子，正好一眼就看到他拿著那本《古文觀止》，我一言不發(fā)地走過去。

　�、馨刖湟髟侁┤欢�止，廚子慌張地站起來，他是一個典型的胖嘟嘟的廚子，臉上堆著油膩的笑容。黯淡的燈光下，一個廚子在讀溫馨的《古文觀止》，淺碧色的絲帶停在“陋室銘”上，我真要責備他嗎？“是你的書吧？你不在，我就拿來看看，本來只想看一點的，看得太久了吧？”他臉上掛著卑微的歉意，說的是一口難懂的福州腔，“我是看得太久了，我太久沒有看了。”

　�、菸乙�生氣嗎？那些古老、美好、zh@地有聲的文章，只該放在一個中文系三年級學生的書桌上嗎？它不該哺育所有的不知名的山村中的人嗎？能看到一張被油垢染黃的臉燈下夜讀是怎樣美麗，我還能堅持書是我的嗎？

　�、蕖安幻�，你要看就多看一下吧！”他再三推開了，沒有了書的雙手在燈下顯得異�？帐帲�他仍然溫和地笑著，那種古老的、寂寞的、安于現(xiàn)實生活的中國人的笑。我忽然了解，從基本精神上看來，每一個中國人都是讀書人。

　�、呶易源烁鼝壑袊鴷�，它們曾被多少善良的中國人的眸光所景仰�。∷鼈冊�在多少低檐的屋角下薰染著耙上的土香��！它們曾在多少凄寒的夜晚被中國式的平仄抑揚所吟詠��！中國人因讀中國書而深沉了，中國書因被中國人讀而優(yōu)美了。

一條西褲

　�、嗄悄甑南牧顮I真是難忘，尤其刺激的是男生的寢室被小偷光顧了。小偷偷走了一些相機和手表，以及牧師的一條西褲。被偷的大男孩們雖然懊喪，卻不免有幾分興奮，這種興奮也染給了牧師的小女兒，她逢人便高高興興地嚷道：“小偷來啦！小偷偷了我爸爸的西裝褲啦！”

　�、崮翈熓且粋�極淡泊的人，失去一條西褲并不會使他質樸的衣著更見寒酸——正如多一條西褲也不致使他華麗一樣。

　�、饽翘欤�他悄悄地把他的小女兒叫到面前，嚴厲地說：“你不要亂講，世界上并沒有什么小偷，這兩個字多么難聽。”“是小偷，是小偷偷去的！”

　　“不是，不是小偷——是一個人，只是他比我更需要那條褲子而已。”

　　我永不能忘記我當時所受的震驚，一個矮小文弱的人，卻有著那樣光輝而矗然的心靈！盜賊永不能在他的國度里生存——因為借著愛心的饋贈，他已消滅了他們。

一柄傘

　　微雨的車站上，為了貪看一本心愛的書，我竟騰不出手來撐傘，雨點打在書頁上，有如一行行娟秀的眉批和箋注。

　　忽然，左邊的一個女孩帶著她的傘靠近來，說：“我們一起打，好嗎？”我一時竟木訥地說：“不，不用了，我有傘的，雨不大，我……”

　　唉，我怎可對一個高貴的女孩如此說話？也許她也和我一樣，是一個羞怯而不慣于和陌生人講話的人，也許她也是鼓了極大的勇氣才來和我說話的，而我竟給她那樣的回答。

我將臉低下去，不敢看她是否有失望的表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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